过了六十以后,老马常爱构想自己的葬礼:在哪里操办谁来主事、哪些人要请哪些人绝不能来、谁写挽联挽联写什么、吃的什么荤菜喝多贵的酒、埋在哪片坡上坟头用什么瓷砖、棺材花多少钱棺材里放什么物件儿……从记事起老马便开始接触人的离世——街坊的、宗亲的、陌生人的,至少一年一场,等到十七八岁的时候,他对死亡的认识仅停留在一顿丰盛酒席的层面上。
中年以后,老父母及重要亲戚的去世,成了一件与他相关且须大办酒席的事儿,那时候死亡于他而言意味着承办酒席而非吃酒席了。
后来,他过完中年步入晚年,一路不停地送走各种各样与他相关或无关的人,以至于他对死亡和葬礼早就麻木了,觉得这是一件实际上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必然事件,毕竟,老马比同龄人既健康、能干还乐观、富有。
今年他已经过了七十了,直到最疼爱的人突然离世,他个老汉才真正开始用心琢磨死亡这件事。
人对死亡的看法本质上决定了他的人生高度,触手死神越早的人开悟得也越早,可方圆上千年流传的神话与信仰、乡野传承的习俗与观念淡化并麻痹了乡里人对死亡的认知,狭隘和愚昧趁势煽风点火,由此更束缚了乡里人对生死和生命的理解与超脱。
近来,与死神不时擦肩的老马常常思索:一个人该有多强大,才能淡然地接受至亲的死亡或者是平静地迎接自己的终结。
想象一下:苍老得端不起杯子、颤抖得迈不出脚、昏沉得言语不清……年轻的靓丽和中年的体面都不存在了,曾经的浮华和优雅失去了意义,最终只剩满身皱巴巴的皮囊,嘴里喘着恶臭的气息,指甲缝藏着陈年的污垢,胸前粘着隔夜的面片……爱人先一步离去,儿子忽地也走了,父母、兄弟、老伙计早已不在,好强了七十年,最后留下了什么是可以妥妥揣在手里的。
老马没有力气和理由再去维持过去的执拗和矜持,也没有心情再规制自己的往后,他不想让自己——一个糟老头子——的晚年生活变成一件让周围人操心得有些烦愁的事儿,可目下,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往下活着了。
于老马而言,叩问生与死,是不是来得太晚了?他想摆脱过去的那个自己,七十岁了,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。
正月的天空灰蒙蒙的,老马靠在水泥台子上,抱着水烟袋遥望橙红的夕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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